曾經,《南華早報》的記者將他的笑容稱為「香港的微笑」。
早年在上海的瑞芝村,他也曾夢想過要有一個自己的家。
不過,在更年輕一代的童年記憶裡,他是那位處處給人帶去歡樂的老方丈。
李名煬的一生,普通但又充滿了傳奇。
1917年,李名煬出生在湖南。
他的父親曾經在曾國藩的麾下做過事,民國之後,成了警察局裡最基層的小職員。
用李名煬其後的話說就是,明明窮的連自己都養不活,偏偏還要一個又一個的生孩子。
李名煬是家裡最小的孩子,3歲那年父親便撒手而去。
所以長大之後,他自己都奇怪,自己是靠著什麼成長起來的。
那是個兵痞和土匪橫行的年代,而他自己卻幸運地沒有變成人渣。
因為窮,他被家裡扔給了當地外國人創辦的教會。
而他在教會創辦的學校裡,上學不用掏錢,而且每天還能吃飽飯。
李名煬不但得以安然成長,朝夕相處中,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。
這或許就是人生際遇中最奇異的一面吧。
在當地的教會學校一直上到中學畢業,他不但英語學得好,而且還拿到了學校的一筆獎學金。
孤身一人,正值十七八歲時的青春激昂,他想出去闖蕩世界。
去哪裡呢?上海!
十裡洋場的大上海,不跑一跑這個碼頭,人生豈不是虛度了。
剛到上海的時候,李名煬住在現今的北四川路一帶。
他很幸運的是,彼時他的鄰居是魯迅先生。
先生對木刻畫情有獨鍾,那時候還創辦了一個青年木刻班。
不久,李名煬就成了木刻班裡的學生。
愛好木刻,英文基礎又好,雖然沒有大學教育的經歷,但在彼時的上海灘,李名煬渾身上下也散發著十足的新潮文藝范兒。
正因為如此,他剛到上海,就謀得了一個老師的職位。
虹口的西童小學,他是學校裡的手工課教員。
彼時的李名煬,還有一個英文名——邁克。
只可惜沒過多久,學校取消了這個課程,李名煬眼看就要失業了。
幸好在當年的感恩節聚會上,他遇到了聖約翰大學的校長。
上海聖約翰大學,是民國年間著名的私立學校,有東方哈佛之稱。
彼時的校長,是美國人蔔舫濟。他不但是個中國通,而且還娶了一個中國太太黃素娥。
他的妻子也曾是聖瑪麗亞女校的校長。
蔔舫濟一眼看到李名煬,就被他強壯的身體吸引住了。
待到兩個人一聊天,這個年輕人的英語居然如此流利。
所以,當時就對李名煬表示,你在小學裡任職,太屈才了。
他希望李名煬能夠加入聖約翰,擔任體育老師。
原來,彼時學校的體育老師都是外國人,蔔舫濟認為有必要找一名中國人。
但是,既要英語好,還得有強壯的體魄,這樣的人並不是那麼好找的。
就這樣,李名煬順利地加入了聖約翰大學,而且還被委任為體育系主任。
那一年,李名煬22歲。
到學校不久,李名煬就結識了新朋友喬奇。
喬奇的祖籍是廣東,出生在檀香山。
彼時的檀香山,有太多做生意的華人,尤其是廣東人。
喬奇就來自這樣的暴發戶家庭。
他們不願意送子女到美國本土學習,回中國的學校學習又不能適應,于是,上海的各個私立學校,就成為了這些家庭子女的首選。
這些家庭的孩子身上,往往有著鮮明的特徵,說廣東話,但是英語說得卻很不標準。
他們和上海本地的富家子弟互相看不順眼,所以在學校裡,彼此之間涇渭分明。
喬奇的一個叔叔,在香港上的醫科大學,隨後在上海開了一家西醫診所。
所以,喬奇長大後也來到了上海,在聖約翰大學的醫學院學習。
由于時常去上體育課,打得一手好棒球的他,就被新的體育老師李名煬注意到了。
雖然李名煬是老師,喬奇是學生,但是兩個人年齡相差無幾,所以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。
喬奇是典型的闊少,除了教李名煬打棒球之外,好萊塢的電影、可口可樂等十分美式的東西,都成為兩個人生活中的日常。
而且,他跟著喬奇,還學會了騎摩托車。
20世紀初的上海,不要說摩托車,就是汽車也是十分稀有的。
多年後李名煬回想起來,那時全上海,私人的、有駕照的摩托車,可能都不超過二十台。
這些,都是他在認識喬奇之後,慢慢瞭解並且融入到生活裡的。
彼時的李名煬二十出頭,而且還在上海最好的私立大學裡擔任體育主任,
收入不菲,身邊的追求者按說也不少了。
可惜,那個時候的李名煬卻想單身一輩子。
年少時貧困家庭留給他的記憶,讓他對婚姻有一種深深的恐懼。
在他看來,如果一個人沒有養家的能力,最好就不要動結婚成家的念頭。
不過,自從他去了喬奇在瑞芝村的住處之後,看著那裡的房子以及一個個的家庭,他不想結婚的想法開始慢慢發生了轉變。
那是位于鬧市中很精緻的一片住宅,雖然不屬于太闊的豪宅,但也絕對是中產階層以上的溫馨和小資。
李名煬想要成家,而且還想多生養幾個孩子。
彼時的李名煬,一個人闊綽地租住在上海的大陸新村,其實是很浪費的。
決定好要成家後,他開始著手推進自己的省錢計畫。
他把自己租住的房子退掉,然後來到瑞芝村,和喬奇合租。
這樣,他每個月可以省下一大筆租房的費用。
然而,等到李名煬搬家之後,他才發現自己的這個計畫根本就是錯的。
和一個闊少爺在一起合租,他唯一教會你的,就是怎麼花錢。
彼時,喬奇的父親按月都會給兒子匯來美元,這筆錢他都花不完。
不過每個月裡,喬奇總是變著法的,將所有的錢都花光。
有時候沒錢了,他還可以隨時到叔叔的診所裡去拿。
就這樣,李名煬搬來後,很快就被喬奇帶跑偏了。
雖然那個時候他每個月的工資並不低,但很快也成了月光族。
他剛搬過來,喬奇就思量著怎麼佈置新家。
傢俱要從上海最好的店裡買全套的,房間裡還有一台大大的落地收音機。
兩個年輕人的房間裡,擺放著一台小型電冰箱了。
冰箱是標準的美國貨,裡面擺滿了兩個人愛喝的可口可樂。
這樣的生活,在上世紀初簡直不敢想象。
置辦傢俱的錢,喬奇出一半,李名煬自己也得出一半。
因為喬奇從小生活在美國,典型的AA制思維。
原本是想省錢的,沒想到一搬家,還多花了一大筆錢。
接著,他又買了一輛摩托車,他錢不多,買的是一個法國人的二手車。
他一輛,喬奇一輛,每當兩個人騎著摩托車出現在膠州路和愚園路上的時候,絕對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。
所以,多年以後李名煬回想起來,那段在瑞芝村奢靡的日子,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。
弄堂裡有一家姓姚的人,家裡有兩個小女孩,他經常用摩托車帶著兩個孩子,到靜安寺一帶兜風。
有一天兜風回來,女兒突然對媽媽說,你也來試試。
姚太太的年紀和李名煬相仿,經不住女兒的誘說,之後,便怯生生側身坐上。
李名煬載著姚太太,繞著靜安寺路兜了一圈。
這也是他生平,第一次帶女人騎摩托車。
有一天,他和喬奇又騎著摩托車賓士在膠州路上。
前面的萬國殯儀館,正在舉辦喪事。
看到橫幅上的字跡,李名煬才知道,是魯迅先生去世了。
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和悲傷的隊伍,李名煬的內心仿佛受到了某種衝擊。
很快,李名煬便把摩托車賣給了上海另一個闊少程貽澤。
他想在工作上做出點成績。
不過就在此時,一個叫習芸的姑娘闖進了他的生活。
習姑娘是他在湖南時期,中學老師的女兒。
中學畢業,姑娘想報考金陵女大,但是,想先來上海去除一下內地的土氣,順便學習英語。
于是,當年的老師給李名煬寫信,讓他幫忙照看一下女兒。
看到習姑娘的那一刻,李名煬的心就融化了。
他幫她租便宜的房子,帶她去買衣服。
每天,他幾乎都在幻想著,等到習姑娘大學畢業,他和她可以組建一個家庭,然後把家就安在瑞芝村裡,過那種上海人獨有的平靜日子。
只不過,喬奇很快把習姑娘變成了另外一個人。
燙了頭髮,探戈和華爾滋會跳了,買衣服和手包也學會了挑挑揀揀。
李名煬自己每天上班,偶爾就讓喬奇照看著習姑娘。
可很快他就發現,喬奇的車裡沒有習姑娘了。
自己給習姑娘租下的房子,裡面也沒了人。
問了喬奇,李名煬才知道,原來是習姑娘整天跟著喬奇他們在一起混,很快就結識了程貽澤的愛妾唐八妹,出入豪宅,攀上了高枝兒。
就這樣,李名煬的愛情還沒有開花,便死了。
從此,他沒了習姑娘的音信。
而且他的內心,似乎出現了某種怨恨女人的心理。
他或許沒有想到,上海的十裡洋場,能夠這麼快把一個人改變。
隨著喬奇的畢業,李名煬也搬出了瑞芝村。
再之後抗戰開始,他賦閑在家裡,連工資都沒有。
雖說後來大學重新開張,但是發給教職人員的那點工資連吃飯都成問題。
就這樣,李名煬揮霍了自己的最好年華。
以後他即使想結婚,也沒有那個女人會嫁給他了。
1949年的春天,聖約翰大學的教導主任把李名煬叫來。
他給了李名煬500美元,而且還給了他一張去香港的船票。
「去香港吧,你這個從小喝著教會奶水長大的孩子,不適合留在上海了。」
教導主任把最後的一筆錢給了他,而後就回美國了。
而單身漢李名煬,則毫無牽掛地登上了開往香港的客船。
剛到香港,由于懂英文,他又繼續做起了學校的手工課老師。
但是學校發的那點工資,連平日裡供應一套西服都不夠。
所以他就辭職開始單幹,補習英文,教學生跳社交舞,勉強維持生計。
有一次,一個朋友的10歲女兒要過生日,他一時不知道送個什麼禮物好。
幸好他動手能力不差,很快就用碎布親手製作了一個布娃娃。
這時候他還不知道,自己的人生際遇又要發生轉折了。
小女兒對這個布娃娃很喜歡,一時之間參加聚會的其他小孩也都想要。
他突然想到,做布娃娃銷售,這倒是個不錯的生意。
他的生意很快越做越大,很快他租了工廠,自己專門負責設計,然後由工人製作。
這種布娃娃,以李氏公仔的名頭,很快成了香港小孩最愛的玩具。
彼時,這種家庭作坊式的工廠在香港剛剛起步,就連李嘉誠最初發家,也是靠著這種模式。
不過,李名煬後來表示,自己一輩子不會理財,根本沒考慮過產業做大之後如何去投資其他生意。
相比之下,像李嘉誠等其他商人,賺取了第一桶金後,很快投資各行各業,最後產業猶如滾雪球一般,越來越大。
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,由于外來低成本和連鎖製造的衝擊,李名煬的這種手工製作模式由于成本高,漸漸不能和那些大廠家抗衡,最終慢慢淡出了市場。
雖然生意慘澹了,但是到了古稀之年,電影公司又找來了。
香港的明星蕭芳芳,看到了記者拍攝的李名煬微笑的照片,就這樣,李名煬被請到了劇組。
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,他一連拍攝了很多部電影。
尤其是電影《誘僧》和《籠民》,讓他先後兩次得到了金馬獎的最佳男配。
但是他覺得自己老了,並沒有去臺灣領獎。
1994年,他又在電影《旋風小子》中飾演老方丈。
此時的他,依舊單身一個,公仔生意依舊還在維持,勉強夠他老年的生活。
沒有子嗣,他就把錢都花在貧困的孩子身上。
給孩子們買零食,教他們學英語。
他雖然是基督徒,但基本沒有去做過禮拜,在李名煬看來,他更願意做一點實際的事情。
隨著年齡的一天天增大,他再也不能拍戲了。
偶爾,他會在一些朋友的聚會上,說起當年在上海時的情況。
還有老太太揶揄他,說他滿口瞎話。
這些對他來說,或許都不重要了。
2008年,91歲的李名煬在香港與世長辭。
他雖普通但又傳奇的一生,就這樣落下了帷幕。